一、鸠摩罗什大师与中土的因缘
鸠摩罗什大师,祖上是天竺国人,父鸠摩炎舍国相位出家,东越葱岭(今帕米尔),龟兹王听说他的贤德,亲自出郊外迎请为国师。谁知王妹对其一见倾心,在龟兹王的逼迫下,还俗与王妹结合。大师出生后,母亲却决意舍俗出家,而且很快契证初果。大师七岁,也随母出家修行。
大师智慧过人,还在胎中时,母亲就聪慧异于平常,而且无师自通天竺语言,有一个罗汉说,这一定是因为怀有大智慧子嗣的缘故。大师每天受经能够诵一千偈,西域三十二字为一偈,合计就是三万两千字。大师九岁随母至罽宾(今克什米尔),从名德槃头达多学小乘藏,达多不吝赐教,如瓶泻水,大师颖悟悉能受持。十二岁时,母亲携还归龟兹,至月氏北山,有一位罗汉见到大为惊异地说,这个沙弥如果到三十五岁不破戒,将大兴佛法度人无数,如优波毱多(佛灭后异世五师第五师,又称“无相好佛”,度人如佛一样多,只是没有佛的相好),如果破戒的话,不会有大成就,不过有才能法师而已。大师进到沙勒国,无师自通阿毗昙,不久又从须耶利苏摩学习大乘佛法。自此深入法海,大小佛法奥藏悉皆洞达无碍。
大师至龟兹后,依律制二十岁受比丘戒。不久大师母亲欲赴天竺,临别前对大师说,大乘佛法要仰靠你的力量在东震旦国流传,然而与你自身不利。大师以大法为己任,舍己为法,答说即使身处镬火也在所不辞。由于大师悲智双运,道高德隆,所以西域诸国咸皆推重,每当大师说法时,诸王都长跪座侧,让大师践之而登法座。
当时前秦苻坚雄才大略,版图占据中国北部大部地区。国力的强盛,来自于高端人才的聚集,国家的争夺最终是对人才的吸引。苻坚具有很高的政治抱负,其最终目标是一统天下,所以对有道之士特加礼遇。苻坚建元十三年(377),有星出现在外国分野,太史上奏说,当有大德之人前来辅弼中国。苻坚说,听说外国有鸠摩罗什,襄阳有沙门释道安,应该是这两人,于是遣苻丕向南攻取襄阳,将道安大师奉请到长安五级寺,大弘法化。
道安大师与鸠摩罗什大师互相闻名,鸠摩罗什大师经常向东方礼拜道安大师,尊称东方圣人,道安大师也劝苻坚迎请罗什大师。建元十八年(382),苻坚派吕光西伐龟兹,并叮嘱此次出兵不为国土,待请到罗什大师后速送回国。吕光破龟兹接到罗什大师回归途中,得知苻坚因淝水之战兵败,被部将姚苌缢杀,于是在凉州自立为帝,史称后凉。姚苌弑苻坚建立后秦,死后子姚兴继位,后凉仍然不肯对大师放行。姚秦弘始三年(401)姚兴派兵攻打后凉,国主吕隆上表归降,大师才得以于当年十二月抵达长安。此时,大师已经五十八岁,滞留凉地已有十七年,距道安大师离世也已十六年。
大师到达长安后,姚兴待之以国师之礼,敦请在逍遥园翻译经典,并选沙门八百余人参与译场,远近僧众归附达三千人,一时盛况空前。长安僧团与当时南方佛教中心的庐山,如双子星座交相辉映。罗什大师与道安大师未竟的法缘,却由道安大师的高弟慧远大师来传写。
二、慧远大师的栖隐庐山与弘法护教
慧远大师,雁门楼烦(今山西省代县)人,十三岁时,随舅父到许昌洛阳一带游学,博综儒家六经,擅长老庄之学。大师应劫而生,时北方战乱,屡经兵燹,大师见天下无道,二十一岁,欲渡江至豫章(今江西省南昌市)与大儒范宣子嘉遁,时石虎已死,中原寇乱,道路受阻。当时道安大师在太行恒山建寺领众,声誉甚著,大师遂往亲近,闻道安大师讲般若经,豁然而悟,感叹说:“儒道九流,都是糠秕。”于是与弟慧持一同投簪落发。大师出家后,卓然不群,以住持佛法为己任。道安大师常赞叹说:“使佛法流传中土,要靠慧远了。”大师后随道安大师辗转至襄阳,晋孝武帝太元三年(378),苻秦将苻丕攻打襄阳,道安大师分张徒众,大师于是与弟慧持等数十人南下。
早先,大师与同学慧永相期结伴到罗浮山修道,而慧永先期已至庐山,为寻阳刺史陶范留住西林寺。太元六年(381)大师到寻阳,见庐山清净,足以憩心,于是止住龙泉精舍。慧永因大师徒众日多,奏明刺史桓伊,桓伊于是在西林以东更立一寺,两年即成,名东林寺。由于大师学通三教,德厚流光,驻锡东林不久,僧俗大众一时云集辐辏,在大师周围很快形成了一个修行团体。
大师处处以弘扬大法为己任。当初道安大师在关中的时候,请昙摩难提译出《阿毗昙心》《三法度论》等,由于当时北方战乱纷扰,加之翻译者不善中土语言,所以多有词不达意之处。不久道安大师离世,没有来得及改正。后来罽宾三藏僧伽提婆来到洛阳,研讲前经,居华稍长,博通汉语,才知先前所出多有乖违。太元十六年(391),大师得知僧伽提婆渡江,于是延请到庐山,请其重译出《阿毗昙心》《三法度论》,大师并为作序流通,毗昙学的兴盛,大师功不可没。
佛教自东汉初传中土以来,经典翻译代不乏人。然而至东晋初三百多年的时间,江东仍然禅法无闻,律藏残缺。太元十七年(392),大师命弟子法净、法领等远涉流沙到西域寻求众经,多年方返回,都得到梵本,得以传译。
大师戒德冰霜,以律摄僧,针对当时律藏不全的情况,大师制定了《法社节度》、《外寺僧节度》、《比丘尼节度》等教团规制,使庐山僧团成为当时天下的模范教团。晋安帝元兴元年(402),太尉桓玄因当时部分沙门秽行,生活奢华,干预朝政,于是提出沙汰沙门,在《沙汰众僧与僚属教》中,规定除畅说义理、奉戒无亏、山居养志的三种沙门外,其余悉皆罢道还俗,“唯庐山道德所居,不在搜简之例。”大师撰《与桓太尉论料简沙门书》,承认当时“佛教陵迟,秽杂日久”现状,沙汰僧尼具有正本清源的作用,但恐地方官把握不住法令而导致“滥及善人”,建议对禅思入微、讽味遗典、兴建福业的三种僧人给予保护,桓玄听从。同年,桓玄重申六十余年前庾冰沙门礼敬王者之议,提出沙门应敬王者。大师据理力争,指出“袈裟非朝宗之服,钵盂非廊庙之器。”沙门是方外之宾,不应致敬王者。第二年桓玄篡晋自立,下令沙门勿复敬礼。大师内塑僧格,外抗强权,维护了僧团的尊严。
三、两位大师的交游
慧远大师潜隐庐山,影不出山,迹不入俗。然而大师德风所被,远近靡闻。元兴元年,后秦左将军姚嵩致书大师,献上珠像,书中并转述罗什大师问候。慧远大师接书后次年,即修书向罗什大师通好,陈述久慕之情。昔日罗什大师远在异域,虽然仅是耳闻大名,却已“闻风而悦”,但以山河阻隔,无法相见而叹惋。现在知道罗什大师东来长安,冀见一面的念头“一日九驰”,遗憾无由晤面,唯有久久遥望北方。并赠送滤水囊,又袈裟一件希望罗什大师升座说法时披著。
信与赠物由大师弟子昙邕送达长安。罗什大师收到后,引经作答书说“末后东方当有护法菩萨”,鼓励大师“善弘其事”,这实际上是对慧远大师崇高的赞许。并说“财有五备:福、戒、博闻、辩才、深智”,这五种都具备的话就会道隆昌盛,如果缺少的话就会停滞不前,高度评价大师具备这五种圣财。作为礼尚往来,赠送黄铜石双口澡罐以充法物,并遗偈一章:“既已舍染乐,心得善摄否。若得不驰散,深入实相否。毕竟空相中,其心无所乐。若悦禅智慧,是法性无照。虚诳等无实,亦非停心处。仁者所得法,幸愿示其要。”此偈大意是:既然已经舍离世间的杂染欲乐,此心遂得善自凝摄不复外驰否。如果摄心绵密令不驰散,已能深入诸法实相否。诸法实相的空性中,心无挂碍无所乐著。如果贪著禅乐智慧未泯,并没有究竟洞达法性。这都是虚诳无实的意境,也不是安心立命之处。仁者所悟的心得,愿能略示其旨要。偈中表达了自己的佛学思想,并表明与慧远大师作佛法交流的期望。
此后,有一位法识沙门从长安来到庐山,谈到罗什大师欲回西域。原来罗什大师到长安后,姚兴以为大师超悟,一旦离世将会法嗣断绝,于是逼令受用妓女十人,大师深感戒德有亏,如鸟折翼。又大师学归大乘之后,秉受般若空宗的思想,志在敷扬,大师曾经很自信的说,如果作大乘阿毗昙的话,就是作小乘阿毗昙的迦旃延子也不能与之相比,然而秦地能够理解之人很少。所以,以大师的智慧辩才,仅作一译经师而已。译经也未尽人意。天竺国的文制与中土不同,经中偈颂都有宫商体韵,翻译为秦语虽然大意无差,然而文体有异,犹如嚼饭与人,其味顿失。大师曾经作颂赠沙门法和,表达了自己孤寂的心情:“心山育明德,流薰万由延。哀鸾孤桐上,清音彻九天。”诗偈里,大师以栖息在孤桐树上哀伤的鸾鸟自拟,表述了自己在中原僧团中就像那鸾鸟,虽然会发出响彻九天的清丽鸣叫,但憾无知音。
慧远大师闻到这一消息,再次致信罗什大师,表达遗憾之情,以及请教佛经中数十条事,并附偈一章:“本端竟何从,起灭有无际。一微涉动境,成此颓山势。惑相更相乘,触理自生滞。因缘虽无主,开途非一世。时无悟宗匠,谁将握玄契。末问尚悠悠,相与期暮岁。”此偈大意是:生命开端从何处开始,生生灭灭在有无之际。一点细微之处不守涉于动境,最终形成大山般倒下之势。烦恼与境互相影响转深加剧,遇理自然不能通达而迷滞。因缘所生虽然没有主宰,由是展开轮回不止一世。那时没有遇到悟道的宗匠,谁将与我握手心中达成默契。还有许多问候言语不尽,期待岁暮之时与您相聚。偈中最后几句,表达了对罗什大师的挽留之意。
慧远大师的数十条疑问,罗什大师一一作答,后来两位大师又有往复问辩,后人辑为《大乘大义章》,共十八章,二十七则问答,成为研究两位大师思想的重要资料。在两位大师的讨论中,慧远大师主要承担了一个提问者的角色,大师自谦所问“非经中之大难,要欲取决于君耳。”表示自己根本无力涉及经中的根本要义。然而从后人对《大乘大义章》的冠名,如唐道宣律师《大唐内典录》著录为《问什师大乘深义》,可以显示出大师所问的理论深度,因此这一文献应该视为两位大师共同的著述。
在两位大师的问答中,涉及到佛教中许多重要的理论内容,包括法身、四大与色法、菩萨受记、罗汉受记、四相法、如法性真际、菩萨遍学等。从两位大师的往返中,可以看到两位大师学识交涉的痕迹。罗什大师先是接触小乘佛法,然后独尊龙树菩萨的中观宗。慧远大师秉承大乘般若之学,对小乘阿毗昙亦予以关注。两位大师皆学贯三藏,思想中同有空宗的立场,但由于所处中印文化及佛教发展的背景不同,也有观点不同之处。
两位大师的讨论中,最重要的是法身问题,几乎占整个篇幅的一半,慧远大师思考的是,法身如何说法,法身形像如何,法身寿命长久等。又由此带来的思考,法身佛与变化身佛应有差别,如果二者无异,法身独妙又如何体现,表达了大师力求将佛法理论辨析清楚。罗什大师的回答,不可将佛的法身与化身打成两橛。在声闻藏中,将佛的十力等无漏法称为法身,佛灭度后,以佛所说法为法身。大乘法中,将菩萨断烦恼得无生法忍,未成佛间为度众生所受之身名为法身。佛法中没有决定的真身(法身)和粗身(化身)。佛身微妙,因为众生业报所感,故所见不同。善根薄者,只能得见佛的形像舍利,善根厚者可以见到佛的生身。所见生身也有不同,有的见到佛身如须弥山,有的见佛身无量无边,乃至佛的真法身十住菩萨亦不能见,唯佛与佛方能得见。而诸佛所见之佛,也是众缘和合,毕竟性空,所以法身与化身都是性空不实,粗妙相同。诸佛以悉檀赴机,显现化身,令众生出离三界,安住佛道,作微妙因缘,故不可以名化身是粗。此答展示了罗什大师中观宗不著两边的一贯风格。
法性问题是慧远大师关注的另一个焦点。大师曾作《法性论》,罗什大师看到后大为叹赏:“边国人没有见到经典,而所说之理暗与经合。”惜乎论已佚失,只留下撮略文意的两句:“至极以不变为性,得性以体极为宗。”据惠达《肇论疏》载:“远师法性论成后二章,始得什师所译大品经以为明验,证成前义。”由是则见大师孤明先发,南方圣人北方圣人,心同此心,理同此理,并没有差别。
两位大师间友好的佛理探讨,是庐山与长安两大僧团交流的一个缩影。刘遗民居士与僧肇法师因佛法交流结为方外之交。慧远大师勉励座下的弟子道生、慧观等,赴长安亲近罗什大师,他们都成为罗什大师的著名弟子。罗什大师圆寂后,关中大乱,道生等南下,各弘化一方,他们的成就,是两位大师栽培的结果。两位大师虽然离世,然而他们开创的弘法事业却灯灯焰续,绵延不绝。两位大师为法忘身,荷担如来家业的精神,彪炳千秋,将永远激励吾等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