慧远(334-416年)与殷仲堪庐山论易是中国文化史上著名事件,载见于多种重要文献。佛教同易道价值为本原的中国文化在根本上可以会通,东晋南北朝时期,佛易二大文化系统互相激扬,在社会与文化各层面上广泛进行。六朝帝王和上层贵族大臣极多喜佛者,而经学和玄学共存,在上层社会和广大知识阶层好玄理探究的风气下,儒佛关系,特别是易佛关系,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。
一、时代风气:易佛互证的学理倾向
南朝建康冶城寺名僧慧琳,善诸经及老、庄,有很强政治活动能力,刘宋初年和谢灵运、颜延之及庐陵王刘义真密切交往,刘义真看重其才华,曾说:“得志之时,以灵运、延之为宰相,慧琳为西豫州都督”。 慧琳有名著《白黑论》,以“白”代表儒,“黑”代表佛,论说儒佛二家高下、优劣、异同,得出的结论是:“六度与五教并行,信顺与慈悲齐立”,明确提出儒佛“殊途而同归”。这个说法与东晋名士孙绰异曲同工,观点一致。 有意思的是,名士孙绰提出这种说法,受到儒佛二界欢迎,僧人慧琳提出这种说法却立刻引起佛教界强烈抵制,认为慧琳此说乃是“贬黜释氏”,要将慧琳逐出僧团。
当时佛教界这种反响表明了一种微妙心态,即希望能保存自己的独立形象,以高迈不羁,示清雅出世。这实际上是中国佛教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,佛教徒自信心不足的一种表现。
但是慧琳这种说法在佛教界外受到重视,宋文帝刘义真见到《白黑论》,欣赏之余还邀请慧琳来到朝廷参与国家军机政要,乃至于慧琳一时门庭尊荣,“宾客辐凑,门车常有数十辆,四方赠赂相系,势倾一时。”
实际上,慧琳所言不但是力图会通佛学与易学,运用《周易•系辞》中“百虑一致,殊途同归”的说法来论证儒佛相通,为佛教的发展和进入本土社会张目,而且这种思想方法也与董仲舒、司马迁、班固一脉相承,体现了中国文化精神。
当时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下,政界帝王,学界名士,佛界高僧,在会通易佛义理方面做了大量工作。日本佛教学者柳田圣山说:
玄学与清谈,表示中国新哲学的开端。这班人(仲尧案:指王弼、何宴、郭象)表面上走传统儒学的路向,但却以儒家一向少加留意的易为起点,以道家古典(仲尧案:《老》、《庄》)为根基,热烈地讨论形而上的“虚无”问题。虚无是最具魅力的一种自由哲学,首先,人们把大乘佛教的般若波罗密思想,作为玄学的“虚无”一类东西来理解,那是极为自然的一种趋向。依据老庄的“虚无”,来理解般若的“空”,这种立场,一般称为“格义”。故格义是一种比较哲学。
这段话中有些观点显然不对,如说“儒家一向少加留意的易学”云。但是指出玄学与清谈以易学为起点却是卓见。再进一步,说当时人们“依据老庄的‘虚无’来理解般若的‘空’”,也不很准确。准确地说,当时人们是依据王、何的“空”,来理解般若的“空”,这里面有不小的差别。王、何的“空”,是以易学为起点,并结合老庄“虚无”“为根基”,才形成玄学的“空”。中国佛教般若学的建立,所依据的也是这一个“空”。这一点应该区别清楚的。当时佛教界、学术界和思想界以易佛互解是一种普遍行为,现存各种典藉中比比可见。
佛教同易道的比附结合,最早见之文献记载的是《牟子理惑论》,此文以佛教宗旨比附易道,是易佛结合的最早尝试。前人曾长期谓《理惑论》为伪作,理由之一是此文“猥浅”,不合典雅文风,我认为这个理由站不住脚。此文文采飞扬,辞句优美,全文三十九章,通篇强调以五经(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)或七经(加上《孝经》、《孟子》)比附对照佛教,认为二者不二。《理惑论》中大量引用纬书《春秋元命苞》及《老子》、《论语》等语言来解说佛教思想,表明牟子是在两汉以来经学正统背景之下,来理解、接受和解释佛教的。这方面因前贤已有研究,不赘述。由于在整个中国文化思想结构之中“易为之原”,因此牟子以五经(或七经)贯穿《理惑论》全文以比附佛教,实际是在深层文化意义上,以本土文化价值观——易道,来发明佛教宗旨。
易佛互证的学理倾向在佛教界广泛存在。北朝,地论北道系名师道宠,出家前名张宾,是北方学界著名人物。他原出身北朝大儒熊安生门下, 同学还有李洪范,后来也入佛,出家后名释僧范,与道宠同为地论名师。当时北方流传一句话专赞二人佛学造诣:“相州李洪范,解彻深义;邺下张宾生,领悟无疑”。《续高僧传•僧范传》说:
僧范旋趾邺都,可谓当时名匠。遂使崔觐注易,咨之取长;宋景造历,求而舍短。
崔觐即崔瑾,曾从北方大儒徐遵明学易, 亦当时易学名家。宋景即宋景业,曾在北齐主持造“天保历”,乃北方天学重镇。由此可见,僧范出家之后仍从事易学、天学、经学方面的高层学术活动。
又如昙迁是北方大儒权会 外甥。权会从徐遵明门下卢景裕学易,昙迁少年时从其舅父权会学易。权会之学,“备练六经,偏究易道,剖卦析爻,妙穷象系”,兼长于易学之义理、象数二道。权会因昙迁聪明“精彩”,“乃先授以《周易》;初受,八卦相生,随言即晓。”据说有一老妇因失物求权会占,权会让昙迁试占,得《兑》卦。昙迁据卦义测断,《兑》是金位,西方之卦,少女之象;五色分方,其色为白,依以断卦,结果极准,权会因此叹道:“吾于卜筮颇工,至于取断,依稀而已。”意思是说,在易学数术方面昙迁更胜一筹。
权会主要是学者,据经学从政,以正统儒学观念,不长于言“怪力乱神”之事。卜筮占断,则既涉“人事”,亦关“神谋”,其中还有许多临机通变、心理感应方面的问题,在这方面,权会认为昙迁更加擅长。这似乎表明,以权会之易学所长,乃是适宜从政为官,而以昙迁之易学所长,乃是适宜方外为僧了。但是又如昙迁自己的评价:“李、庄论大道,《周易》辩阴阳,可以悟幽微,可以怡情性;究而味之,乃玄儒之本也。”他评价自己“留心《庄》、《易》,归意佛经”,是他佛学的根基。
北周武帝宇文邕废佛后昙迁避乱到江南,在建康名寺道场寺学受《摄大乘论》,并为国子博士讲学,讲的内容也是《庄》和《易》。隋朝建立,他回到北方,“始弘《摄论》,又讲《楞伽》、《起信》、《如实》等论”,从此《摄论》之学在北土创立,他在中国佛教史上成为北方《摄论》学的开创者。此后,昙迁名声大起,受到隋文帝重视,把各地规划和建造寺庙,绥靖和安抚逃僧的重大任务,交给他负责。
上示僧范、昙迁二例,主人公皆重要佛教人物,在学术方面具有代表性。我们也可以这样说,当时凡学问僧,其出家前从学经历,及入佛后学理路数,基本不出此种套路:于世学则以《易》、《庄》为根基,于出世之学,则北方以《地论》(《十地经论》)、《楞伽》等学为主,南方以《摄论》、“三论”等学为主,揉制融汇,从而创立出既适应社会现实环境,亦符合个人生存体验的学说思想。这是当时佛教界基本情况。
二、慧远与殷仲堪庐山论易
慧远青年时代业儒,后因听道安大师讲《般若经》出家,以弘扬大法为己任,总摄纲维为标的,惮思竭力,夜以继昼。学成后南下庐山,将匡庐经营建设成为南方佛教中心。
慧远讲经时常引用佛典之外的道理以互作印证,如《易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老》、《庄》之类,旁征博引,皆随手拈来,谈天说地,神解佳妙。
慧远在名僧竺法汰处与道恒辩论,引《易》理而扑息流行一时的“心无义”,是佛教思想史上有名事件。当时由另一位名僧昙一提出质难,“据经引理,析驳纷纭”,接着:
慧远就席。攻难数番,关责锋起。恒自觉义途差舛,神色微动,麈尾扣案,未即有答。远曰:“不疾而速,杼柚何为?”坐者皆笑。心无之义,于此而息。
“不疾而速”语出《周易•系辞上》,《系辞》谓《易》有“圣人之道”四:“辞、变、象、占”,圣人据此“极深而研几”,并论证曰:“惟深也,故能通天下之志;惟几也,故能成天下之务;惟神也,故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”。 慧远以此批评“心无义”,认为“心无义”不能“不疾而速”,意思大致是指其理论不够彻底。
道恒是竺法汰弟子。竺法汰曾与慧远之师道安一起在后赵名僧佛图澄门下同学。竺法汰学风也值得注意,其著名弟子有昙一、昙二,“并博练经义,”兼善《易》、《老》。此外,竺道生也曾为竺法汰弟子。如此,则道恒之持 “心无义”之说,可以肯定本有据于《易》理之处。于是慧远特别以《易》理论驳,方才显得有力,因此得到佛教界肯定。
当时慧远主持的庐山东林寺与北方鸠摩罗什主持的长安译经场,南北呼应,是中国最主要的两个佛教重镇。同时,东林寺实际上成为国内学术思想中心,不但名士学者,而且朝中帝王和文武大臣也常上山拜访慧远,谈学论道。殷仲堪是其中之一。
殷仲堪主要是政治人物,东晋重臣之一,曾受封都督,领东晋朝在政治和军事上最为重要的荆、益、梁三州军事,与恒玄共握朝政大权。据说他之政治发迹,由黄门侍郎而出任荆州刺史,与佛教人物出面介入高层宫廷活动也直接有关。
殷仲堪亦当世名士,善属文,能“清言”,时人评价:殷氏“谈理,与韩康伯齐名,士民咸爱慕之”。韩康伯注《易》名家,能与之相提并论,也可见殷氏之于《易》学上的造诣。殷仲堪于公元398年出任荆州刺史,此期间特意登庐山拜会慧远,与慧远共临庐山北涧论《易》,是文化史上一桩美谈。《世说新语》载曰:
(殷仲堪)问:“易以何为体?”(慧远)答曰:“易以感为体。”殷曰:“铜山西崩,灵钟东应,便是易耶?”远公笑而不答。
《易•系辞》曰:“易无思也,无为也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与于此?”慧远谓“易以感为体”,或指此即正是与佛理般若空义相通的“大意境”。刘孝标注《世说新语》引《东方朔传》:
(汉)孝武皇帝时,未央宫前殿钟无故自鸣,三日三夜不止。诏问太史待诏王朔,朔曰:“恐有兵气。”更问东方朔,朔曰:“臣闻:铜者山之子,山者铜之母,以阴阳气类言之,子母相感。……《易》曰:‘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’精之至也。”
所谓“铜者山之子,山者铜之母”,是用五行之说。“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”,是引《易》六十四卦中的《中孚》卦九二爻之爻辞。中孚,卦象上巽下兑,中二爻阴虚,后人释此卦多以为内蕴中虚诚信,是以“中虚”为本,“灵明无著,物来顺应,是之谓虚,是之谓诚而已矣。” 《中孚•象传》曰:“其子和之,中心虚也”。《易•系辞上》引孔子说,释《中孚》九二爻之义:“出其言善,则千里之外应之”。《中孚•彖传》曰:“中孚,亲在内而刚得中,……中孚以利贞,乃应乎天也”。语境雅美中虚,前人谓如入《诗•雅》。
殷仲堪问,“铜山西崩,灵山东应”,这般有感而应是否即《易》之“体”。慧远“笑而不答”,或认为殷仲堪所说的这种具体的“感应”尚不能算是。或者说,在俗谛而言,也可说是,但就真谛而言,无论依佛理还是易理,都还不能算是。
《维摩诘经》云:“尔时维摩诘谓众菩萨言:‘诸仁者,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?’”于是众菩萨各按自己理解,解说何谓“不二法门”:
如“喜见菩萨”曰:“色、空为二”,但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;如受、想、行、识与识空为二”,然而“识即是空,非识灭空,识性自空”,于其中而通达者是为入“不二法门”。又如“华严菩萨”曰:“从我起二为二,见我实相者不起二法,若不住二法则无有识,无所识者,是为入不二法门。”又如“珠顶王菩萨”曰:“正道、邪道为二”,但是“修正道者,则不分别是邪是正,离此二者,是为入不二法门。”等等。
这些见识,皆达即真即俗高妙境界。但是维摩诘更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何谓“不二法门”:
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:“我等各自说己。仁者当说何等是不二法门。”时维摩诘默然无言。文殊师利叹曰:“善哉善哉,乃至无有文字语言,是真入不二法门。”
历代以来人们对此极加赞叹,谓“维摩一默,渊默如雷”,是真正表达出佛学般若高美意境。这种思想及方法,以后禅宗更加发扬光大,此是后话。不过我反复习读研磨大师之说,有时觉得,慧远与殷仲堪论易之“笑而不答”,似与“维摩一默”用意不同,或谓殷仲堪是用俗谛之方对应真谛之理,未入“不二法门”。
《易》之“以感为体”,所论者《易》之“道”。易道本身非为具体有物的感应。铜山灵钟,西崩东应,美则较美,毕竟尚非易道——般若之境。
作者简介:王仲尧,哲学博士,教授,浙江工商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