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中国高僧·慧远
来源:作家出版社 | 作者: 一退 | 发布时间: 2018-01-04 | 6155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   江南佛教界领袖,净土宗的创立者。三十年不下庐山,拒绝当政者的高官劝诱,并为维护佛教权益做斗争。
  慧远是道安优秀的弟子,比道安小二十岁。慧远应该看做是由儒到佛的代表。这在当时是不少知识分子走的路。慧远大体和东晋同始终。慧远作为东晋佛教界的“王牌”,和王室政权有着莫大的联系。有必要说一下东晋。
  东晋是西晋的延续。西晋灭亡后第二年(公元317年),司马氏的后裔司马睿在建康(今南京)建立政权,史称东晋,也称江左政权。到420年被刘裕所灭,存活了一百零四年。和走马灯样的北方的五胡十六国比,相对稳定。但内外矛盾也很突出,可说是杀机四伏。外部北边胡人总在试图和实施进攻。内部政权则被南下的中原士族掌控,史称门阀政治。司马氏是靠中原士族王导、王敦扶持的,当时就有“王与马,共天下”之谚。后有庾(亮)、桓(玄)、谢(安)等相继。中原士族与南方士族之间、士族与王室之间、士族与庶族之间,矛盾复杂,冲突激烈。
  士族有极高的特权,和庶族之间不要说通婚,连说话都是一件难事。真的是有天壤之别。佛教在这里找到了说话的权利,从上到下无不弥漫着佛的气息。杀机与佛气并重,是很有意思的,值得研究。据唐法琳《辩正论》记载东晋有寺庙一千七百六十八所,僧尼二万四千人,可能还是比较保守的统计。
  慧远俗姓贾,山西雁门楼烦(今山西宁武附近)人,334年出生。他一睁开眼,看到的就是一个纷乱不已的世界。这里是后赵的势力范围。他的家境和道安类似,“世为冠族”,父亲也是读书人,很可能还做过官。可慧远又穷得买不起蜡烛,慧远夜里读经,别人资助他钱买蜡烛。为此事道安还表扬过资助他的和尚。看样子是后来破落了,父母双亡。也许是兵祸,也许是瘟疫,情形不可考。
  他和弟弟由舅舅令狐氏抚养。很小他就熟读六经,更喜欢老庄。老庄和佛教很接近。13岁,他就跟着舅舅令狐氏到许昌、洛阳一带游学。许、洛是硕儒的聚集地。大概是战争频仍,人的命运朝不保夕,他喜欢上了隐士,也想做一名隐士(可能就是做隐士的念头让他出家)。听说豫章(江西南昌)有个名儒范宣子,官府多次召他出仕,但他就是不就,有很多人投他为师。慧远也想去,但因石勒新死,战乱又起,东晋也不太平,道路阻塞,就没有去。
  在当地,慧远很有名头,“宿儒先进,莫不服气深致”。
  21岁,他和18岁的弟弟已经出落成一对帅哥了,身长八尺,龙章玉质。弟弟比他还要排场几分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他听说道安法师在不远的恒山建寺讲法,有很多儒者去听,就也和弟弟慧持一块去了。
  那天安公讲《般若经》,大师形貌不是太好,但口才无与伦比,带有磁性的声音很抓人。般若是梵语音译,《般若经》是大乘空宗的主要经典。
  大概是智慧之灯的照耀,一堂经听下来,兄弟二人服了佛法,也服了道安。慧远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:“儒道九流,皆糠秕耳!”二人就此落簪剃发,从道安为师。慧远、慧持都是道安起的法名。慧远、慧持,聪慧久远、聪慧长久之意。
  慧远一上来,就表现得雄心勃勃,想将名字写在佛教史的突出位置。半夜还在读经,“既入乎道厉然不群,常欲总摄纲维,以大法为己任”。一副舍我其谁的大做派,这是做大事业人的表现,没有这种狠劲,是成不了大事的。
  慧远表现出极大的才能,“神明英越、机鉴遐深”,没有他不钻研的,他在浩瀚的佛经大海里遨游。
  不多久,道安就赞叹:“使道流东国,其在远乎!”把佛教在中国传播开来,就是慧远了。俨然把慧远看做弟子中执牛耳的了。
  三年之后,慧远就能独立登台讲解《般若经》了,这在道安的弟子中是独一无二的。《般若经》相当深奥,一般人没有十年八年钻研,是不会通的。慧远只跟着道安学了三年,就可以讲经了。道安自是欣喜。
  自慧远出家后,后赵就一片混乱。
  石虎死了,为争夺领导权杀来杀去,师徒也就经常变换地方。慧远一直跟着师父漂游,其间回过后赵的都城邺,也到过邺西北的牵山口、河南的王屋山,为的是躲过兵祸。道安的僧团有了五百多人,吃树皮和叶子,相当艰苦,但还没有忘记修学。
  直到365年,道安带着他们转移到了湖北的襄阳,才找到了立脚的根基。十年时间,慧远一直是道安最得力的大弟子。
  在襄阳一呆就是十五年,这十五年是平稳的十五年,慧远仍紧跟着道安修炼。平日带领僧众上香、念佛,处理一些杂事。也为他日后在庐山做一把手、统领团队锻炼了能力。
  380年,苻坚因道安佛学高深,发了十万人马来围城“请”道安。
  不少人都是在战争中过来的,还不算惊慌。道安将弟子们分散开来,要他们东下。对其他弟子都作了很仔细的嘱咐,惟对慧远没有多说,只说要他和弟子东下。原来道安打算和慧远一起东下,刺史朱序不放道安走。慧远哭道:分手后,弟子独自一人,没有师父的训导勉励,恐不能行事。
  道安说:像你这样有功力的人不用担心。
  慧远和弟弟慧持,以及弟子数十人,再一次对亲教师(即“和尚”,和尚是音译,早期是对佛教师长的尊称)跪下了。然后他们匆匆上路。
  慧远自21岁在山西恒山投师以来,整整二十五年,从来没有分离过。这是首次,也是最后一次,此后师徒二人再未相见。
  2
  慧远一行人到了荆州,在上明寺住了三年,就又南下了。
  慧远是打算去惠州罗浮山的。原来他早和同门慧永约好,一同去罗浮山,听说那里很美,很适宜传道。但道安当时没有放慧远走。慧永一个人先走了。现在他和弟子们在荆州住了三年后,就想找慧永去。
  到了浔阳(今江西九江),他不走了。庐山的风光太美好了,比画图中还要美好。“见庐峰清静,足以息心”,就住下了,住在龙泉精舍。龙泉有来历,和神迹分不开。说是慧远和众僧寻找可以建寺的地方,看中了一个地方,但距离水源太远。慧远就“以杖叩地曰, 若此中可得栖立,当使朽壤抽泉。 言毕,清流涌出,后卒成溪”。也有点太神奇了。
  慧远留在庐山不走,一是看中了这个地方,再就是受到了慧永的邀请。慧永也是走到这里留下了,他住西林寺。龙泉精舍距西林寺不远,说是精舍,也就是茅屋。慧远就在这里弘法。
  过了一些时日,慧永看龙泉精舍太简陋,前来听慧远传教的人太多,就给江州(治所九江)刺史桓伊说,慧远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大师,你帮他建所寺院吧。当初西林寺就是桓伊建的。这人好佛,喜音乐,善吹笛,据说《梅花三弄》就是根据他的笛曲改编的。当时桓伊就痛快地答应了,在庐山东面建了东林寺。
  慧远是不错的建筑家,东林寺建得相当可心如意。《高僧传》有一段记述:“创造精舍,洞尽山美,却负香炉之峰,傍带瀑布之壑。仍石垒基,即松栽构,清泉环阶,白云满室。”
  自此,慧远没有离开过庐山一步,在山上演绎着佛的义理和精神,直至83岁圆寂。
  虽有王室和权贵要他下山,他始终不肯。
  东林寺前面有一条溪水潺潺流过,叫虎跳溪。上面有座小木桥。小桥流水,有很好的诗意。慧远的原则是送客从不过桥。说一过桥,老虎就要大吼。这也是他不下山的一个理由。我怀疑是他或弟子们编造的理由。看起来是个很好的理由。
  有一次,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来访,三人谈得高兴,送客时,不知不觉送过了桥。忽然听见虎叫,三个人相视大笑。其实慧远圆寂时,陆修静才10岁,是不可能的事。但后来的李白听说这件事后,诗兴大发:“东林送客处,月出白猿啼,笑别庐山远,何烦过虎溪”(《别东林寺僧》)。苏东坡还画过《三笑图赞》。其实这又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中国式智慧,用这个故事表现儒释道三家和谐圆融的局面。
  东林寺,385年前后建成。就在这时传来亲师道安圆寂的消息,慧远遥望长安方向,痛哭不已。要和师父相见,只有西天极乐世界了。
  罗什是401年冬被后秦的姚兴迎到长安的,在这十六年中,不少名僧云集庐山,慧远是佛教界实际领袖。罗什来后,方各为南北领袖。
  此间,慧远遣派法静、法领远赴西域,历经数年取回典籍《方等》二百来部。《方等》指的是大乘的典籍。
  一天,慧远听说浔阳来了位天竺高僧伽提婆,就急忙派法静、法领前往浔阳迎接。
  提婆是罽宾沙门僧,深通毗昙学。毗昙学,全称“阿毗昙学”,是研习论术《阿毗昙》(亦作《阿毗达磨》),且主要是说一切有部的《阿毗昙》的一种义学。提婆原来在长安就与人合译过《阿毗昙心论》,那时还是道安主持的。提婆上山后,慧远请提婆住进南山精舍。
  慧远请他再次翻译《阿毗昙心论》四卷时,他一口答应下来,说以前翻译得不够准确,这次要精心翻译。慧远极为高兴,叫来道生、慧观两个弟子,帮助翻译。道生在所有弟子中,是精研毗昙学的。六年之后,翻译了《阿毗昙心论》,主要是讲以我为无、以法为有。这里的法,和我们平常说的不一样,本指佛教教说、规范等,这里指包括物质的、精神的一切事物和现象。随后提婆就又下了山,继续游学去了。
  慧远则为二论作序,和弟子们一起倡导毗昙学。一时,江东地区毗昙学蔚然成风。
  3
  慧远有极高的政治智慧,在山上三十六年,冷眼看着山下社会局势的变化。说佛教超脱,不理世事,是不大了解佛教。
  山下没有一天平静过。东晋的皇权几乎一直被几个士族掌管着。到安帝即位,就有人开始觊觎帝位了。安帝是个聋哑人,不能分辨寒暑。桓温的儿子桓玄就连这个傀儡也不想要。此人政治野心极大,后来把帝王拉下位子,自己坐了上去。此人后来和慧远多次打交道。
  江州是东晋很重要的一个郡,治所九江,就在山下。几任刺史都要来见慧远。
  392年,荆州刺史殷仲堪来了。
  殷仲堪骨子里是个文人,说自己三天不读《道德经》,舌头就发僵。为父亲守孝,瞎掉一只眼睛。他信天师道,后来和桓玄斗,失败了。
  一道山涧,有风呼呼吹来,还有林涛声,两人坐在大石头上谈《易经》,说变化,极为兴奋。仲堪善辩,慧远指着古龙泉说,君之辩如此泉涌。殷仲堪也对慧远的学识深为敬服。
  慧远尽管“影不出山,迹不入市”,但也喜欢和名人、当权者交往。他想影响他们。
  两人就这么交往了一次,殷仲堪后来被桓玄所杀,慧远深为惋惜。
  大概受提婆游学的启发,道生和慧观数人也要出去游学,慧远很高兴。游学是增进学识的一个好方式。数年后,道生、慧观到长安,在罗什手下担任主要译经助手,深得罗什喜爱。两人向罗什说起师父慧远。罗什说,道安是东方圣人,慧远是东方菩萨。
  大概慧远老来神态很是威严,或者是道德学问让人有些怕。有位叫慧义的僧人,个性强悍,又修了多年学问。他和慧远的弟子慧宝认识,就对慧宝说,人们只要一听说你师父,就望风拜服。我就不信你师父这么厉害。这天,他一大早就来听慧远讲经,准备挑刺,结果“每欲难问,辄心悸汗流,竟不敢语。出谓慧宝曰: 此公定可讶。 ”(《高僧传》)
  也许慧义的学问有不足,反正慧义没有提问。反而说“此公定可讶”。讶:惊奇。
  桓玄征伐殷仲堪大概是398年,桓玄很得意。当时桓玄为荆州四郡都督,征仲堪途中经庐山,派人上山请慧远下山相见。
  慧远说自己有病,不能下山。桓玄要亲自上山,左右随从对他说,听说他和殷仲堪很好,你上山不大好吧。桓玄说,殷仲堪不过是个死人罢了。桓玄、仲堪早些时候很要好,可见桓玄的傲气凌人。
  桓玄一步步上山,本不打算向远公敬礼的,但见了远公的严肃神韵,不觉自然而然地致敬起来。桓玄还向慧远弹了指,弹指是从印度传来的,表示致敬的意思。不少王宫大臣都会这个。桓玄问:“不敢毁伤,何以剪削?”《孝经》中有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”意思是剃发出家是不孝的。
  慧远答:“立身行道。”这句话也出自《孝经》。桓玄称善。原来准备好问难的话,不敢再说了,就说要去征讨殷仲堪。慧远不回答这个敏感的话题,回避了。桓玄又问:“何以见愿?”慧远答:“愿檀越安稳,彼亦无他。”问到意愿。慧远才说愿檀越(施主)你安稳,对方也不要有事。
  桓玄下山后对左右随从说:像远公这样的人,实是我生平所未见过的。
  桓玄大概不会想到慧远的安稳是说,这样的你争我夺于你自己也不好。六年后,如日中天的桓玄被另一个更大的军阀刘裕杀死。这年他36岁。
  东晋僧人多,这就造成了社会矛盾。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。很多人为了逃役而落发,也有把寺庙当做避风港,犯了罪逃去的。还有少数不法僧人破戒,破坏出家人形象的。不一而足。
  桓玄下山后,就在考虑佛教泛滥的问题。他是从政的,从政治角度考虑,要沙汰僧人。另外也是想树威,为自己登台做准备。
  这也是自佛教传来后,中国捏着权柄的人首次提出整顿沙汰僧人,所以影响大。
  他和僚属们讨论说:一县有数千人出家,这样下去,既阻碍了社会发展,污染了民风民俗,又败坏了佛教形象。他提出了沙汰沙门的原则和办法:能说经者、经常修习练功者、不和流俗一道者,这些人不在沙汰之列。但是“唯庐山道德所居,不在搜简之例”。桓玄对慧远还是尊重的。
  消息传到山上,慧远神态严肃了。虽说庐山不在搜简范围,但他生怕当权者以沙汰为借口,打击沙门。再说佛教界的问题确实也严重,佛门的堕落也对佛教发展不利。他修书给桓玄,提出自己的看法,对不该沙汰的又增加了几项。比如修建寺塔、造佛像、供奉舍利者等。据说这次整顿,慧远保护了不少僧人。其实这样做,对佛教界也有好处。有些平日不好下手的,也可以借政界下手。
  慧远让人将信送出后,立马着手对庐山内部的僧尼进行整顿,拟定了若干节度僧尼的规定,并为之作序推行,如:《法社节度序》、《外寺僧节度序》等。
  这天,弟弟慧持来告辞,说要到成都一带传扬教化,峨眉山水好,也好弘教。慧远有些不舍,慧持也很悲伤,但还是坚持要走。
  后来慧持到了成都,和当地刺史交好。有一年,蜀郡内乱,慧持避乱到郸县。有个叫道福的,很凶残,带兵来到郸县,到处杀人。道福来到寺中,众僧人很害怕,纷纷逃跑了。慧持在房中盥洗,神色安详。道福来到慧持身边,慧持弹指洒水,淡然自若,道福愧悔而汗流满面,灰溜溜地走了。出了寺门之后,道福对手下人说:“道德高尚的人就是与众人不 样。”公元412年,慧持卒于成都龙渊寺中,终年76岁。消息传到庐山,慧远自是悲痛不已。
  402年,慧远已经68岁了,须发斑白,但精神还是异常健旺。
  多年来,慧远专修净土。慧远相信神不灭,由神不灭产生三世因果论,也就是因果报应。以为要脱离生死之苦,只有净土的地方无限圣妙。结社就是凡社员都要修净土。大家在一块念阿弥陀佛,效果显著些。
  七月二十八日,很炎热的时节,但庐山很凉爽。慧远很兴奋,东林寺举行结社了。这是个大事,也是中国佛教界第一次结社。
  众人在般若台精舍阿弥陀佛像前站定,由慧远带领,慧远身着崭新缁色袈裟,恭敬焚香礼佛,接着一一焚香礼佛,然后由弟子刘遗民读《西方发愿文》。文章是刘遗民起草的,他声音响亮。发愿文是教徒们发誓愿的文字,表示自己的决心。
  读毕,大家发誓相互提携,共登西方神界。史称这次庐山集结为“白莲社”或“莲社”,是为中国净土宗的开始。东林寺遂成为净土宗的祖庭。
  后来刘遗民授令为此次立社著文铭石,他首先记叙了这次立社的经过和盛况,“法师释慧远贞感幽奥,宿怀特发,乃延命同志,息心贞信之士,百有二十三人,集于庐山之阴,般若台精舍阿弥陀像前。率以香华,敬荐而誓焉 ”
  首次结社,不会有很隆重的仪式和纲领,但还是郑重严肃的。几次说到“同志”,可见志向。当然不是生的志向,而是死的志向。却也离不开生。生前要每天念南无阿弥陀佛,据说因为简便,信的人很多。
  隋唐时期,佛教鼎盛,分为八大宗派,虽修持法门不同,但都想到美好的世界去。有叫善导的高僧真正创立了净土宗。9世纪,日本僧圆仁来华学习,传到了日本,后来也有了净土宗。
  据说两个有名的大诗人没有参加结社。陶渊明是不愿参加。他不信神。
  喜欢穿木屐上山并去掉前齿的谢灵运,和陶渊明正相反,想入而不让入。慧远说他心太杂,意思是不够纯洁,大约是灵运对仕途还没有看透彻。灵运有部很美的大胡子,喜山爱水,山水诗极为空灵。有说受了佛、道两家影响,也许佛家的影响大些。他49岁在广州被杀时,还要当地寺庙收藏他的胡子。
  4
  中国佛教和印度不一样,神权不能凌驾于王权之上。王权能做到的最多是喜欢,还要看你伤不伤害到我的利益。要伤害,对不起,你就要靠边了。不惟对佛教,对其他宗教也是如此。
  桓玄一直对沙门有兴趣。这年他又搞了个沙门应该敬王者的争论。大概是为自己以后登宝座做准备。往根本上说,这是儒家与佛家之争。
  桓玄强调君权至上、礼教一体,坚持要以儒家的规则来约束佛教。
  桓玄想重新书写历史,也想要沙门敬拜王者。将其意书示慧远,他想听听慧远的意见。为此慧远五次和桓玄通信,表达看法,这就是后来著名的《沙门不敬王者论》,文中他明确表示沙门超俗,可以不受朝廷俗礼的约束。但佛教应维护王权。
  慧远一方面坚持了佛教中平等观的思想,无论王者百姓皆是众生,在宗教的立场上没有贵贱差别,因而无须跪拜王者;另一方面他也向儒家传统作了妥协,提出佛教的根本宗旨与儒家是不相违背的。慧远以他独特的智慧超越了佛、儒之间“相违”或者“不违”的问题,化解了佛、儒的矛盾,回避了这一矛盾的核心。
  桓玄终于放弃了争论,不了了之。就是在他登上皇位后,也没有再提这个问题,或者是自顾不暇,没有这个能力。后世有论者说慧远向王权妥协,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当时不灵活作些妥协,桓玄能答应吗?宗教有着很好的排他性和灵活性。要看高僧如何运用得当,做到有理、有利、有节。
  沙门不敬王者,保证了沙门的独立性。从此成为后世处理沙门和王权关系的一个标准。至如今没有什么变化,也不可能有变化。
  403年,桓玄成大气候了,击败了所有的对手,登上了皇帝宝座,改国号为楚。这人大概小时候就表现出极大的抱负,因他父亲晚年有篡位迹象,朝廷很长时间不敢用他。但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。《晋书》把他说得十分坏,贪财啊,霸道啊。大概也因为他只有两年宝座时间,《晋书》不抬举他。
  这人不知动了哪根神经,来信非要慧远下山从政。意思是佛家典籍很深奥,不是一般人学得了的。出家人不要亲情,和世道不一致。所谈的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。他还是不了解慧远,他想争取慧远,争取到慧远,就争取到一批知识分子。慧远看了信,又好气又好笑,回绝了他。
  也许慧远看到了桓玄不会长久。即便长久,慧远也不会下山。开始口气还是温和的,后来就不大客气了,有些绵里藏针。还有忠告:“故一世之荣,剧若电光,聚则致离,何足贪哉?”不知道是桓玄从政的耳朵听不懂,还是听懂了不肯回头。《高僧传》说“远答辞坚正,确乎不拔。志踰丹石,终莫能回”。
  5
  江州,“城头变幻大王旗”。
  卢循和慧远谈得相当投机。卢循是慧远老同学卢嘏的儿子,长得很像他父亲,仪表堂堂。《晋书》说“双眸炯澈,瞳子四转,善草隶弈棋之艺”。卢循是上个月占据江州的,他和姐夫孙恩一起举事,都信五斗米道。孙恩死后,共推他主事。
  卢循的身份,叫农民起义也行,叫造反闹事也可。没有举事前,来过庐山。来时还带来了粽子,用五彩丝线缠着,里面是用蜜渍的益智仁。慧远见了后就说,“君虽体涉风素,而志存不轨”。有这种告诫,但卢循还是举事了。
  不知道两个人都谈了什么,但“欢然道旧,朝夕相谈”,大概要问到卢嘏的身体(卢嘏是卢循兵败后一同被杀的),也许会很隐晦地问到举事的结果。因为举事是秘密的。
  卢循举事后,大概两人还有交往。有僧人不愿意了,就说:“循为国寇,与之交厚,得不疑乎?”(《高僧传》)
  慧远面色沉稳:我佛法中情无取舍,岂不为识者所察?此不足惧。意思是佛法中对待有情是无取无舍的,难道不为有识之士所觉察到吗?因此,就不用惧怕与谁交往了。
  后来宋武帝刘裕追讨卢循,驻扎在柴桑。部下打小报告:慧远在庐山,和卢循交往很深厚。
  刘裕则说:远公为世上楷模的人,肯定不会。而且他还派遣使者驰书致敬大师,并赠送钱米。看来刘裕不是个小心眼的人。
  404年,桓玄兵败被杀,东晋安帝从江陵回京师建康之际,镇南将军何无忌上山来,劝慧远在安帝途经庐山时,下山觐见皇帝,但慧远借口生病而婉拒。何无忌喜欢疾言厉色,却也没有办法。
  不过安帝不但不见怪,还特地派遣使节上山慰问慧远。慧远感动而修书答谢,安帝又复函致意,信中说:“本冀经过相见,法师既养素山林,又所患未痊,邈无复因,增其叹恨。”(《高僧传》)本希望相见的,但法师身体不好,只能遗憾了。不知道要相见是不是安帝自己的意思。
  朝中有关佛儒的争执还没有断。
  将军何无忌,也对沙门的事感兴趣,让人送来篇《难袒服论》,就是有关僧人的服装问题,内中有“故《老》明兵凶处右,《礼》以丧制不左”的句子,意思是《老子》说用兵和凶事尚右,《礼记》说朝礼不贵左。现在沙门袒服尚右,和丧礼一样,是违背孝道的。
  慧远回信说:
  世之所贵者,不过生存,生存而屈伸进退,道尽于此。浅深之应,于是乎在。沙门则不然。后身退已,而不谦卑。时来非我,而不辞辱。卑以自牧谓之谦,居众人之所恶谓之顺。谦顺不失其本,则日损之功易积,出要之路可游。是故遁世遗荣,反俗而动。(《弘明集》)
  意思是世人所最看重的,不过是生存,围绕着生存而如何屈伸进退。佛教则不是这样,不争先,退功名,不卑不亢;任何时候无我,能承受各种侮辱。把自己看做奴仆可谓卑谦,居众人之所厌恶的地方谓之顺从。谦顺而不忘却根本宗旨,则为道日损的功力容易积累,超脱世俗的道路可走。所以佛教遁世以求道,抛弃荣辱,违反世俗而行动。佛教看重的是精神,不是着装。
  何无忌收到信后,没有几个月,就在和卢循的对阵中被杀。
  昙邕回来了,从长安带回来了罗什翻译的一百卷《大智度论》,慧远极为高兴。《大智度论》是论释《大品般若经》的论术。
  最初,慧远向罗什写信,并赠送了袈裟、漉器。慧远在信中提了不少有关佛法的问题,比如禅定中看到佛像的问题等。罗什一一作了回答。
  在相互讨论中,慧远获得了不少教益。罗什虽然赞赏他是东方护法菩萨,但慧远看得出两人对佛的认识有分歧。慧远相信灵魂不灭,相信神。罗什说是“戏论”,意思是开玩笑。他不理解慧远的有神论是中国佛教的传统。慧远自幼通儒,尤善老、庄。入了佛后,希望以佛统儒。他离不开传统。而罗什没有这个基础,所以他对中国的土壤开出佛花,有些怀疑,也感到孤独。有个时候,罗什想要回西域,慧远听说后,去信劝慰,请他留下来。不知是听了慧远的话,还是怎么的,罗什终于没有走。
  姚兴送来龟兹的金绣佛像,还有一封书信。信中,姚兴请慧远为《大智度论》写序。
  慧远为《大智度论》作了序。不过又认为此书太繁杂,不便于初学者研习,乃删繁就简,编成二十卷,名曰《大智度论要略》。姚兴看了序和《要略》,大为赞赏。
  6
  408年的一天,慧观忽然回庐山了。同时和慧观一起来的是天竺高僧佛驮跋陀罗,还有四十几位僧人,都是高僧的弟子。佛驮跋陀罗又名觉贤,精通小乘理论,很早就以禅律驰名西域。在罽宾受到智严的邀请,历经三年,来到中国。到长安后,一度和罗什合作得很愉快,但很快有了分歧。姚兴站在罗什一边,还作出了处分的决定,将佛驮跋陀罗摈出长安,意思是不许佛驮跋陀罗在长安传教。
  据说佛驮跋陀罗刚走,姚兴就知道错了,要人追回佛驮跋陀罗。
  慧远以为不当对佛驮跋陀罗处分,当下就给姚兴和罗什二人写信,请他们纠正。数月后,昙邕带来回信,姚兴撤了对佛驮跋陀罗的处分。
  据说佛驮跋陀罗终生不忘远公的知遇之恩,遗嘱圆寂后骨灰安放东林寺。其舍利塔建在东林寺,是历史上第一位葬在庐山的外国僧人。
  慧远对佛的神圣情感,非我等俗人能够想象。佛经上说天竺有佛的影像,经过流沙大流漠再向西一万五千八百五十里,在一个石室中。慧远对佛影很关切,甚至很想去瞻仰,可惜年纪大了,走不动了。天竺来的僧人说见过佛影,极为光明赫烁。
  慧远听说后,很为兴奋,请了工匠,在一处傍山川又临水的地方,营筑龛室。然后又让妙手画工画了佛影,“淡彩图写,色疑积空,望似烟雾,晖相炳琼,若隐若现”。慧远又让远在京师的谢灵运作了《佛影铭序》,对佛影做了赞颂。
  413年,慧远已经80岁了,但身体还不错,每天还要坚持修持。
  忽然传来罗什在长安圆寂的消息,慧远很悲痛。罗什比他小十岁,却提前往生了。又听说罗什的尸骨火焚后,惟有舌头不焦,又欣慰了。他着手将和罗什的通信,编成了一本书,叫《问大乘中深义十八科》并《罗什答》二卷。后改名为《大乘大义章》流通于世。
  416年八月六日,慧远大师圆寂。为自己的佛教人生画上了圆满句号。
  大师临终前,弟子们请饮豉酒和米汁,都不许。念半截经,就辞世了。年八十三。
  慧远去世后,谢灵运至为悲痛,挥毫作了《庐山慧远法师诔》,其序中说:“可谓五百之季仰绍舍卫之风;庐山之,俯传灵鹫之旨,洋洋乎未曾闻也。”绍,继承。舍卫和灵鹫,佛经常讲经的地方,盘曲不平。